
台湾首见的邪教犯罪影集《我愿意》,由金钟编剧吴洛缨、《角头》亿万票房导演姜瑞智共同执导,取材自国内外真实案例,探讨变质的心灵成长团体 如何利用人心的恐惧与匮乏进行操控。本文专访身兼编剧与导演二职的吴洛缨,谈谈她创作的源起与田调过程,以及创作中的各种反思。
每天都在接收资讯,我们还能独立思考吗
资本主义带来了功利与竞争,社会看似迈向多元,但我们真的有选择吗?
故事 StoryStudio:《我愿意》是台湾首部以邪教为主轴的犯罪影集,想请问您当初为何想以这样的题材为创作主轴?与台湾的环境有关吗?
吴洛缨:邪教这个主题,听起来很冷门,也可以做得很猎奇,从心理学的角度切入去创作戏剧,的确比较少见。但,台湾是目前华语地区唯一能自由自在讨论议题的国家,我们享有言论自由的优势,如果能清楚意识到这点,就更能发展出我们独有的方向。
这出剧创作的灵感,来於 2016 年某大学的性侵案:一名女生在校遭遇男同学的性侵,却受到系上师长及同学的攻击。这些老师在年轻时都是有理想的社运份子,然而当他们成为领袖人物时,所作所为不只与信念背道而驰,底下人竟也盲目接受他们的观点,这件事对我造成强大的冲击。
在这讯息传达极度快速的时代,人很容易在一种引导及简单的口号下,产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论述,把不可思议的认知传达给受众,手法与邪教很像。
我本身就持续在关注邪教议题。2018 年左右,韩国拍了《救救我》(구해줘),美国也拍了《朝圣之路》第三季(The Path),这些创作的出现让我嗅到这是一个现代人需要小心的议题。社会在快速发展的同时,我们究竟是变得更自由,还是更容易「放弃思考」呢?
我很想知道,是什麽东西在吸引着这些人?人们如何决定去相信一件事?我不想针对某个宗教去批判,因此,我用「身心灵成长团体」取代邪教的概念,我批判的不是宗教,而是手法。我也不走「宫庙」、「民俗」的路线,我不要这个议题变得「猎奇」,那样观众就仅止於视觉刺激,不会再思考更多内在的东西。於是,我选择用人类共同的情感,成为这出剧走向国际共通的语汇。

故事 StoryStudio:洛导谈到邪教的存在,某部份与人们「放弃思考」有关。而有些人认为台湾这几年应是走向更多元的发展,想请问洛导是否有不同的看法?
吴洛缨:我认为这三十年来,台湾资本主义化所造成的贫富差距愈来愈严重,拥有较多文化资本或讯息声量者,就更能掌握所谓的「多元」管道。所有的东西似乎都能被标价、被交换,道德品性在功利社会的教育底下,都被资本主义价值取代。
我的孩子从小学开始,我就会问他们要补习,还是去旅行?他们大多选择旅行,所以从小就去过很多地方;在受教育过程中,我也允许他们有很多停顿。我女儿读美术系时,中间有一年在家里画画;我儿子十八岁毕业那年,一个人徒步环岛四十几天。我认为,一个人最好的教养来自阅读、经验、跟人的接触及生活,这比很多事都重要。
在这些自由底下,他们较能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,能接受自己的茫然,对人慷慨、善良。孩子们长大後,我也学习疏远他们,让他们自己成长,我没有想知道他们太多事情,因为我知道自己在这年纪,也没有想被这样对待。父母的角色很多变,并非抓着「亲权」就僵硬不变的说教者。
然而,我们大部份的教育方针,让孩子接触到的是考试要用的能力,父母也在同样的教育体系下成长,以致孩子更加无法独立思考。整个环境竞争愈来愈激烈,却又会出现一些如:「某人不用读书就考上耶鲁大学」的新闻,我们不再只期待人靠清贫苦学翻转阶级,而更倾向包装我们变得很自由,但现实生活真的是这样吗?
故事中的凯莉,就是一个被包装在伪自由、伪多元观念底下的角色。她是一个老师,生长於一个中产阶级家庭,她的人生困境,发生在孩子进入青春期、展现叛逆时,开始变得不与她亲近。孩子小的时候,她还可以情绪勒索;青春期後,孩子有了自己的主张,即使凯莉以前受过同样的传统教育,却因为自己没有冲撞的经验,不允许孩子叛逆。因为,尊重多元,不仅要付出代价,还需要很大的勇气放手。
「传奇」的背後,我们真正渴望的是什麽
人们在匮乏中渴望听「故事」,却忽略真正的传奇是「自我超越」。
故事 StoryStudio:剧里的角色似乎都有着不同的阶级背景,请问洛导为什麽想以这样的方式呈现?
吴洛缨:凯莉来自中产阶级,歌手费慕淇住在天王级的房子里,还有来自底层家庭的嘉美……这出剧不是跳脱现实的虚构故事,而是每个阶层都可能遇到的现实──无论你是谁,都可能掉进深渊。
邪教就是在人最脆弱时接住你的恶魔,当你失恋、离婚、生意失败、被家暴、被性侵、原生家庭有问题时……就是它影响你最好的机会。人们在此时最需要寻找拯救自我的东西,你以为抓到浮木,其实是上到幽灵船。这是因缘巧合吗?不,这些人一定是有互相吸引的机会,邪教团体还是会选对象,不会浪费力气在看起来过得很好的人身上。
故事中的嘉美和她的先生及三个孩子,住在一处快要被都更的房子里,在非常穷困的情况下,她还是要把钱拿去上课。邪教团体是连最贫穷的阶级也不放过,甚至会借钱给他,让他觉得这件事重要到即使借钱也要完成。

故事 StoryStudio:《我愿意》的故事主轴围绕着邪教展开,而邪教中的领袖人物通常都极富人格魅力,又或是说他们通常擅长挑动情绪、进而在信徒脆弱时趁虚而入。因此在本剧中,「本生老师」是极为重要又极难塑造的角色。想请问洛导是如何构思出这位邪教教主的人物形象?是否有参照的原型人物?
吴洛缨:这个角色,我一开始就没想找像金城武、戴立忍这种演员,如果找他们,就根本不需要传教(笑),自然就会有很多信徒。相反地,本生老师一定要看起来平平无奇,但对外包装得很好,他会念书、画画、跳舞、打鼓,就像神仙一样。因为,恶魔不会以恶魔的长相出现在你面前,一定要在伪装中让人景仰。人们总认为,艺术、才华就跟神秘力量一样,再配上他塑造的坎坷身世,搭配起来就有一种传奇感。
大部份人的生活容易走上一种固定的模式,平凡而琐碎。人对传奇的渴求,事实上是在其中投射自己,抵抗庸庸碌碌的生活。
但,我们仔细去探究一些真正令人敬佩的「传奇」人物时,你会发现跟这种「传奇感」还是有所不同。例如,一个成功的运动员,在成为传奇之前,他不是思考如何变成一个传奇,而是如何不断超越自我,但恶魔塑造的传奇就只是他想成为一个传奇,没有中间的过程。
「相信我。」然後坠入深渊
人们需要相信什麽,相信到什麽程度才不会受伤?
故事 StoryStudio:剧中明星费慕淇加入心灵成长团体「幸褔慈光动力会」的情节,不禁让人联想到日本知名乐团X-Japan主唱Toshi加入无神宗教「Home of Heart」,另外,剧中还有很多情节与场景,都可以窥见许多真实世界中曾揭露过的邪教的影子,想请问洛导在构思剧情时参考了哪些真实案例?是否有事前进行田调,进而获得一些启发?
吴洛缨:田调研究时,我参考许多国内外的案例。费慕淇的确是参考 Toshi 的原型,在他後来出版的自白书《洗脑》中,有一幕是 Toshi 表演时被嘲笑是在唱「心灵音乐」,当他回到家,却看到教主和老婆在自己的别墅里幽会。直到那时他都还没从邪教的恶梦中清醒,就像许多宗教会让你以为这就是你的「业」和「罪」,用一种无法求证的说法,来解释你生活中的种种不幸,再告诉你如何变得幸福。
在本土案例中,我们也研究了「日月明功案」。(注:2013 年,教主陈巧明原本是个舞蹈老师,自创「日月明功」让学员在彰化祖厝「默园」灵修。2013 年以管教之名,囚禁成员黄芬雀当年才 18 岁的儿子詹淳寓,不只没给饭吃还教唆其他成员拿水管、竹子轮番殴打,面对儿子多次下跪求救,黄芬雀却还是臣服在陈巧明权威下,目睹儿子被凌虐致死。)
陈巧明原本是个舞蹈老师,在离婚後性情开始转变。我们在谈这案子时,有个演员说小时候曾跟她学过舞,那时她还是个温柔的老师,会做点心给他们吃,殊不知後来会演变至此。或许一开始,陈巧明只是想让失婚妇女变得更好,後来为何转变成控制、凌辱,我们不得而知;不过後来我们知道,「日月明功」里还有学校的辅导老师,当这一切以爱之名的伤害被包装成帮助人成长的语言及观念,就将导致盲从的悲剧,就与《我愿意》中的凯莉一样。
事实上,像陈巧明这样的人物,她深知人生是苦的,但没有足够的智慧去面对这个事实。她选择把这想法发展成一套系统、一些口号、一套制服……让不安的人在服从命令中找到安心感,只要一旦有人出现反抗的念头,就会全力控制,不容有任何独立思考的空间。
资本主义下,人对於物质的慾望愈来愈大,所谓的物质指的不只是金钱,也可以是一份证书、一张学历证明。对某些失婚妇女来说,也许觉得有一个好的婚姻,才是拿到一张成功的证书……每个进入邪教的信徒,都在填补自己匮乏的因子,在里面找到让自己安心的解释。
故事 StoryStudio:我们知道洛导与知名精神科医师邓惠文即将推出关於《我愿意》这出戏的对谈书,可否透露一些对谈中的新收获?此外,也请谈谈这次剧中的配乐。
吴洛缨:邓医师能从这故事里看到许多与依附关系、崇拜、信仰、亲子……等议题,以很多案例实证分析。第一次对谈,我就觉得她很敏锐,可以解开你埋下的种种线索,我也从中看到自己没看见的观点,
这次的配乐,要特别感谢音乐人陈珊妮老师。我和珊妮老师都有个共识,要在戏剧里为音乐找到新的位置,音乐不只是用来烘托戏份的配角,而是让它产生自己的观点。因此,我们每一集都制作全新的配乐,富有实验性质,就是想把音乐之於戏剧的意义扩大。
这出剧不只有导演和编剧的诠释,还有演员本身对故事的理解,以及美术设计、灯光、摄影师……庞大的幕後团队共同努力的成果,每个人都用各自的专业赋予这出剧独特的意义。整体来说,《我愿意》中最想探讨的议题是:我们需要相信什麽才能活下去?又要相信到什麽程度,才不会让自己受伤?
最终,我希望人不要放弃掌握自己心灵的权力,因为这是上天赋予我们与其他动物不同的独特能力。
7/29 我愿意 在中华电信MOD、hami video 每周五晚上8点 👉独家首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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