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哲学家之外,每个人都是香的:《恶臭与芬芳》

文|Alain Corbin

译|蔡孟贞

  社会菁英阶级对香氛的新用途,恰巧吻合了此时兴起的盥洗新礼仪:个人不应使用嗅觉防护罩来掩饰自己的不良卫生习惯。相反地,应该要尽量让大家闻得到个人身上,专属於我的独特气层。只有某些经过严选,且明确能调和体味的植物性芳香,才会对人产生吸引力。加上镜中我影(selflooking glass)概念的发酵,女性开始留意自己吸汲的香味并想要控制它。优雅香氛对心理与社交方面的功效,恰好可以解释此时新兴的时尚氛围。「我们该想办法让自己喜欢自己,调香师戴让(M. Déjean)在谈到植物性香氛时,曾说:『香氛能让我们在聚会中显得活泼幽默,让别人喜欢我们,这正是群居社会的基础。如果很不幸的,连我们都不喜欢自己了,还有谁会喜欢我们呢?』」这段话与法国史学家夏提叶(Roger Chartier)对於学生礼仪手册的看法不谋而合:「礼仪规范开始朝向不妨碍他人,且符合整体卫生的方向走,学生在遵守规范的同时也能让自己感到高兴,得到满足感。」女性希望吸引人来闻她,因为这意味着她想表现出自我的意念获得了肯定。透过身体冲动的暗示,与从他人身上看到的自我镜影,女性创造出一种交织着梦想与慾望的香味。从气味拼凑走向嗅觉短句的转变隐然成形。

  新的时尚氛围,对优雅与细微处的重视,也解释了莫兹观察到的重大历史事实:从呛辣挑衅转向人人欢迎、从人工回归到自然。暧昧未明的撩拨才让人心旌动摇。「戴让写道:『人们喷洒香水……是为了要满足嗅觉上的渴望……这不是那些强烈粗暴的味道可以满足的,人们需要的是那种难以捉摸、难以道明的甜美芳香』。」

  这样的原则逐一实践下来,自然导致人们开始抵制动物性香氛。一七六五年,《百科全书》如是写着:「打从人们的神经变得更娇弱起」,龙延香、麝猫香和麝香就被逐下了时尚的神坛。人们再也受不了散发麝香味的手套,因为香味实在太过浓烈了。相关的记载可谓汗牛充栋:法国医生勒卡(Claude-Nicolas Le Cat)宣布,麝香已经落伍了;戴让暗示麝香已失去人气,彷佛这已是不争的事实,无需再赘言解释,所以,他只为龙延香辩护。尽管如此,戴让仍小心谨慎地不过分夸张,因为也有些陈述抱持着更加保守的态度。有些人强烈抨击动物性香氛时,仍有人持续爱用「皇家龙延香精萃」(extraits d’ambre royal),且热度不曾消退。麝香顽强的抵抗虽然曾遭到强力镇压,但麝香的确存续下来了,且流传至今,今日还是有人在贩售麝香,这说明了慾望与禁忌的秘密游戏一直有人在玩。某些特定人士仍旧喜欢这一味。

  英国心理学家艾利斯(Havelock Ellis)理性分析了麝香遭人唾弃的现象,并将之视为性学史上的一件大事。他认为截至十八世纪末,女性使用香氛的目的并非如当时的学者所言,是为了掩盖身上的体味,反而是为了凸显体味。麝香的功能跟马甲一样,都在强调身体曲线之美。德国性爱嗅觉器官学大师哈根(Hagen)认为:女性在此之前一直循着这个目标,追寻最浓烈、最野性的香味。

  从这个角度来看,动物性香氛在十八世纪末期的人气下滑,只不过是宣告这类性爱气味的「原始价值」不复当年罢了,艾利斯再次印证了波尔德那些让人心惊的研究。自此,西方世界的男人和女人无不费尽心思地,企图遮掩身上散发的恼人体味,且遮掩的技巧愈来愈高超。其目的在否认嗅觉在性事上扮演的角色,希冀至少要把香氛带离煽情与影射的范畴,总之从此以後,暗示亲密关系的要素从腺体分泌的浓郁气味,变成了甜美的薄薄香汗。这是性诱惑史上,绝无仅有的重大变革。二十二年之後的弗洛伊德(Freud)却是个例外,当人们群起贬抑体味在情慾撩拨上的角色时,他是第一个大谈嗅觉感受挑动激情慾望的人。

  不可讳言,感觉主义是推动禁止使用动物性香氛的一大功臣。排泄口的位置离生殖器官很近——麝鹿的麝腺就是铁证——所以动物性香氛会带有秽物的臭味,而这股粪便臭味正好说明了生殖器官何以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,说得更白一点,让人感到羞耻。哈特利对这样的说法深信不疑,他说:「伴随着羞耻心、不洁等想法而来的不快情绪,有相当大的程度来自动物排泄物的恼人臭味。」这位英国哲学家就这样,给了早期的天主教宗教作家们(Pères del’Eglises)一个学术理论,来解释他们珍视的信念。哈特利的理论隐隐地驱使人们谴责、弃用麝香、龙延香和麝猫香。

  动物性香氛不敌落败,前面已经提过个中的学术理由。它的衰败过程是复杂又离奇,继之而来的是对春天花卉精萃的疯狂着迷,「香精」、「精油」和「香水」无不大发利市。这股新的时尚有着多重面向。路易十五的宫廷,规定每日必得使用不同的香氛。除了大获好评的玫瑰露之外,还有紫罗兰香露、百里香香露,特别值得一提的是,薰衣草香露和迷迭香香露。「马卢因记载:薰衣草香露被广泛地用於清洁盥洗,和衣橱薰香。一般而言,薰衣草香味是所有香氛之中,人们最适应,最能接受的香气。」到了一七六○年,坊间推出了所谓的元帅夫人与公爵夫人香露,人们争相使用。这股风潮等於认同了这波对自己的体味产生的新警觉心。数年之後,来自岛屿的植物香料为植物性香氛系列产品,更添一丝异国风情。男人,跟女人一样,被动地接受了这股新风尚,卡萨诺瓦曾嘲笑年轻的巴瓦男爵(baron Bavois),说他的房间满满都是他身上抹的香露和香膏的味道。

  雅致的「香氛」成为个人身体卫生礼仪的一环。虽然,确实有好几位医生,尤以普拉特纳为首,建议使用纯水来盥洗,并要大家小心那些添加了香精的混合物,可惜没有人听。十七世纪,「天使香水」(eau d’ange)风行一时,但到了一七六四年,戴让告诉我们,此时已经没有人使用它了。紧接着由散发水果甜香的香水、飘散花香的香皂和香膏,还有沐浴时搓揉身体的香氛球,接棒擅场。香水大师开始制作香锭和香粉,方便去除双手的异味,或掩盖臭味异常顽强的物品。日子久了,人们逐渐形成了用玫瑰清露漱口,还有用鸢尾花香膏来让口气清香的习惯。

  风流文学很快地就反映了麝香没落的事实。雷蒂夫的情色文学,对於卫生和洗漱也多有描述。不得不说玫瑰露在内文中独占鳌头,不断地朝轻佻的女性小配角身上,脚上、屁股和「阴部」喷洒。连坐浴桶都成了情慾欢愉的配件。卡萨诺瓦的文字里也都是同样的单一气味,彰显了女性用玫瑰露洗澡似乎已是一种必然的仪典。香味不全然都出现在翻云覆雨的交欢场景里面,它有时也与肉体慾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,像是在萨德侯爵(Sade)的情色文学世界里,就完全看不见它的踪影。

  医生的谨慎不是没有原因的,因为皮肤的强大吸收力逐渐被披露。但香粉能消弭这份疑虑,而且香粉比任何一种香氛产品,都更能展现出使用者的个性。戴让这样写着:香粉是「按照每个人的品味与喜好来调配,而且味道比同样成分调制出来的香水更加显着」。声誉维持不坠近百年之久的元帅夫人香粉,是由督蒙元帅(maréchale d’Aumont)的夫人精心调制而成,混合了鸢尾花、丁香、薰衣草、玫瑰、香橙和马骄兰(marjolaine)的味道。此时常见的香粉有鸢尾花香粉、塞普勒斯(Chypre)香粉,还有就是康乃馨香粉。尤其是康乃馨香粉在路易十五统治末期大放异彩。它的成功象徵了植物性香氛的胜利。

  人们对花卉的痴迷,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到了着魔的地步:追求时尚的巴黎妇女亲自种植丁香和罗勒盆栽;女性化妆室里,装饰着大盆大盆的花卉;高雅的仕女时兴配戴忍冬花或野地生长的野花,像是黄花毛茛(Renoncule)、风信子、黄水仙、铃兰、牵牛花与各种野生毛茛。其中又以紫罗兰最受推崇。玛丽安东妮皇后(Marie-Antoinette)将这些远在她入主宫廷之前就已风行有年的时尚行为,更加发扬光大。

  浓郁的香氛已经过时,一般认为只有轻浮的老女人,或乡野村妇才会用。身上的动物性香氛,会泄漏老百姓的身分。梅西耶说:「高雅仕绅的身上绝对闻不到龙涎香的味道。」曾有一位身上喷出浓烈麝香味的老花痴公爵夫人,她一走出来,就算站得远远地离她有二十步之遥,都还能闻得到,卡萨诺瓦甚至因此差点昏过去。卡萨诺瓦自己只用没药和安息香,这是用来炮制魔法师用的含硫工具。曾有一名迷人的瑟蕾丝丁(Célestine)拒绝了他,她甚至取笑他身上的香水味道,但後来她的出身遭人披露,她才坦承自己使用母羊油脂(graisse de chèvre)。

  一八六八年,大仲马(Alexandre Dumas)在论及旧制度末期的菁英阶级时,这麽写着:「除了哲学家之外……,每个人都是香的。」艾德蒙.龚固尔(Edmond de Goncourt)和于斯曼也为这十八世纪的芳香传奇献出了一份心力。虽然文人的文字描写稍显浮夸,但在《百科全书》中有一部分是事实。在室内薰香让环境和摆设变得清香宜人的做法,在当时可能是一种舍弃麝香和麝猫香後的补偿行为。调香师於是推荐各种「可随身携带的芳香组合」,不再需要侈言疗效,人们只是单纯的「因为喜欢而用」。戴让进一步说明道:「大家把香料放在小瓶子内,免得不喜欢这些香味的人闻了皱眉。」人们把浸泡了香水的棉花藏在迷你小瓷瓶,或是橡树果实内,然後缝在衣服上。高贵的人物还会互别苗头,比较分析对方香氛的组合成分。拥有皇家香水,象徵着隶属奢华贵族阶级,像是卡萨诺瓦总是随身携带路易十五宫廷人士送他的那瓶香水。我们也都看到了萨德侯爵被监禁在巴士底狱时,曾写信要求收件人寄浓烈的「香氛」给他,显得他是多麽得严肃且坚持。

  女性最偏好的策略性小物是香水手帕,它的使用风潮一直延续到十九世纪。调香师与追逐流行的女士,还会制作「可以随身携带的小靠枕」,枕心里撒满了微含麝香味道的紫罗兰香粉。还有一种所谓的「英格兰香袋」(sachets d’Angleterre),外层用的是塔夫塔绸(taffetas)或佛罗伦斯绸布料,而不是用会破坏香气的帆布,而这些都可以在家里缝制。只要塞入吸饱香水的棉花,或是一小撮的香粉,再用缎带系在仕女的睡衣上,或放进衣橱、五斗柜,抑或床头柜的抽屉里即可。

  饰品配件也要有香气才行,这使得淡淡的普罗旺斯香水手套取代了麝香手套,只要使用香水扇子,搧来香风阵阵,连带搧来仕女酥胸与花束的美妙气息,与手套的甜香融合得恰到好处,真可谓嗅觉之绝妙飨宴。至於用薰了香的布料缝制小配件,这种盛行於英格兰与蒙佩里耶的时尚做法,一般在法国比较少见。让睡衣躺在一篮子优雅香氛里一阵子之後,再穿上它蔚为流行,可见情慾撩拨方法的大改变。

  所有的配戴物饰,像是勳章或珠链,都可以接受香氛的薰陶。碍於在仕女面前抽菸的行为不合礼仪规范,男人开始改抽散发淡淡茉莉花香、晚香玉和橙花香的鼻菸。连厨师也拼了命地让菜肴变香。

  私人空间里,更是各种细致香氛不一而足:芳香盒(boîte parfumée)、香氛篮(corbeille desenteur)、还有乾燥花(savant pots-pourris),据说有些乾燥花的香气可维持长达十年,甚至十二年之久,这使得有钱人的公寓得以永保清香。制作这些产品,就跟制作香膏、香粉或香水一样,需要真正的手艺,我们或许可以这麽说,保持居家清香的家庭工艺,能与调香大师的商业产品一较高下。

  尽管身体清洁方面的进展仍相当有限,但盥洗室却已然成为调情的圣殿。盥洗室跟仕女专用小客厅一样,是一个充满了亲密诱惑的嗅觉环境,更何况盥洗室还有帷幔和镜子呢。帕尔尼继卢梭之後,也曾来到在这个以庞巴度夫人(Mme Pompadour)为代表的情慾撩拨圣地,驻足缅怀。相反地,黎希留公爵(duc de Richelieu)让人在府邸安装了噱头十足的香风扇,虽然这个装置可说是将嗅觉感受推到了极致,但似乎没有引发跟风潮。

(本文为《恶臭与芬芳:感官、卫生与实践,近代法国气味的想像与社会空间》部分书摘)

书籍资讯

书名:《恶臭与芬芳:感官、卫生与实践,近代法国气味的想像与社会空间》 Le miasme et la jonquille: L’odorat et l’imaginaire social, XVIIIe-XIXe siècles

作者:Alain Corbin

出版:台湾商务

日期: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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